从题材到剧本的三种战术与三种精神——曾有情

我是军人出身，对于我来说，每一部剧本的创作都是一场艰苦的大战役，必然要讲究战略战术。这些年我写的电视剧从题材到剧本的过程，我主要运用了三种战术、三种精神。

一是在题材选择上采取险中求胜的战术，发扬“二百五精神”。

我喜欢做冒险的事情，冒险就是一种挑战，不面对挑战，不去冒险就很难突破自己。冒险既是一种战术，也是一种能力。一个成熟的编剧对自己的能力和戏路应该有个清醒的认识，自己认为能够把握和胜任的选题，哪怕是块硬骨头，我也绝不让它从我的手下遛走。大编剧除外，一般编剧尤其是新编剧对题材的选择权十分有限，所以，当机会来了我一定会迎接挑战。

我写的戏大多是公众耳熟能详、题材难度很大，不少编剧不屑或者不愿、不敢碰的选题，有的甚至是电视剧领域第一次涉及的题材。我在担任编剧《妈祖》之前，不少影视公司想做这个题材，有的也付诸了实施，但最终都随着剧本的夭折而夭折。妈祖的故乡福建莆田市政府多年前就想拍一部妈祖的电视剧，也曾找过不少编剧，无一例外都是死在剧本环节。

我接手之后，到福建莆田采风，当地政府组织讨论会，当地的一位著名作家就毫不客气地说，仅他看过的《妈祖》剧本都不下十多个，说我竟然敢碰这个题材，趁早撒手，这个剧肯定出不来。因为妈祖全世界有几亿信众，妈祖文化也是唯一一个信俗类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，在现行的审查制度和信众的挑剔眼光之下，绝对费力不讨好，极有可能胎死腹中。

我的“二百五精神”上来了，我就不信这个邪，一定要啃下这块硬骨头，填补这个电视剧题材上的空白。事实证明，我的冒险和挑战是值得的。《妈祖》作为今年央视八套的开年大戏，取得了央视历年开年大戏的收视冠军和市场份额冠军，平均收视破3，最高收视破5，最近获得了第29届飞天奖长篇电视剧二等奖，刚刚在台湾中视黄金时间播出后也反响强烈。李京盛司长在《妈祖》研讨会上说，电视剧有四种情况，一是有口碑没收视，二是没口碑有收视，三是口碑和收视都没有，四是有口碑也有收视，他认为《妈祖》便属于有收视也有口碑的一种。

我在写《愚公移山》之前，面对同样的情况，有公司已经在传说中的愚公故乡河南济源搭了外景，结果还是因为剧本的问题放弃了。原著《愚公移山》在《列子·汤问》中只有寥寥二百多个字，而且又是一部从头到尾挖土移山的戏，很难写得好看，片方也找了不少编剧，同样鲜人有敢接。我的“二百五精神”又来了，我就敢碰硬。后来这部40集的戏在央视一套2008年首播，反响和收视都很好。

我的体会是，写别人没有写过，或者没有完成的题材最容易失败，但也更容易成功，至少不会与别人的剧雷同，采取险中求胜的战术，不仅成就了我，也填补了一些电视剧题材上的空白。

二是在剧本创作中采取步步为营的战术，发扬老黄牛精神。

编剧应该有起码的职业操守，没有一个编剧不敬业就能把剧本写好。剧本创作的过程是战役实施阶段，每个环节都必须步步为营，稳扎稳打。我在动笔之前，一定要在网上找一些同类题材的电视剧进行批判，我用的是批判这个词，而不是学习。因为学习是平时积累的过程，已经处于临战状态了，学习可能为时已晚，我会研究同类题材的电视剧它的不足在哪儿，存在什么问题，我看别人的剧不是看他的长处，而是找他的短板，不是学他的成功之处，因为人家已经成功了你再学也超不过人家。

从军事角度上讲，任何一场成功的战役都不可复制，而找问题查不足，却大有益处，可以在我的剧中尽量避免这些问题，在人物关系和大的情节设置上做到不与其他剧雷同，给自己的剧找一个不同的切入角度和故事框架；在整个剧本创作中一定要下真功夫和苦功夫，哪怕是难，哪怕是慢，别人用过的桥段尽量不用，自己曾经用过的桥段更不能用。

我有个习惯，就是先写分集大纲，再写故事梗概。先把全剧布局谋篇做好了，把每一集的内容都规划好了，成竹于胸后再回过头来浓缩成故事梗概。按行规故事梗概和分集大纲要各拿一次钱，但我签的合同大多是“走批发”，少有“零售”，故事梗概和分集一次交稿，片方一次支付两次的钱。

这么做有三个好处，一是可以使故事梗概和分集大纲形成一致，防止出现两张皮的情况。二是先写梗概，再写分集，你会发现梗概有很多漏洞，或者不尽合理、不够完善，只有把全剧内容设置好了，才能最大的限度地避免梗概中的问题。三是可以把全剧中精彩的亮点更多地浓缩在梗概中，让片方尽量看到剧的全貌。

写剧本没有捷径可走，但一定有教训可以吸取。编剧是一种很委屈的职业，即使你再步步为营，也不可能做得十分周全。比如我写《妈祖》时，设计了妈祖说英语，总共不过三场戏，两场妈祖学英语的戏，一场戏妈祖对外国商人说了几句“Yes”、“Thank”之类的常用语，却几乎成为全剧唯一被网友拍板砖的情节，有的网友调侃说以后考四六级拜妈祖就一定能通过。

该剧播出时，央视《影视同期声》和不少媒体在采访我的时候，无一例外地抓住妈祖飙英语不放。其实我对此情节的设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，也认为是绝对合理的。客观情况是，世界上有海水的地方就有华人，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妈祖，全世界有六千多座妈祖庙，几亿信众。我的创作初衷是：妈祖是世界的妈祖，海神是天下的海神，写她说英语是体现妈祖的世界性。

当时的历史背景是：剧情所处的年代是北宋时期，故事发生地福建泉州当时是北宋最繁华的国际港口之一，各国商船、官船来往频繁，外国商贾和外交使节云集，在当时一些普通的民间小商小贩都会几句简单的英语，何况妈祖是当地出生的一个海神，更何况妈祖的丈夫本身就是朝廷的外交官，她跟丈夫学英语很正常，更何况在许多的妈祖传说中，她救过不少外国商船和外交使节。但是编剧的创作初衷和当时的历史背景，编剧无法向每个观众去解释，绝大多观众也不了解当时的背景，于是编剧只有挨板砖。

现在我体会到，写剧一定要考虑到参差不齐的观众的认知度，一部38集的剧只有3场戏却被网友认为是雷点，我确实觉得太不值了。如果我当时设置其他情节来体现妈祖的世界性，可能会更容易让观众接受。

三是在剧本修改上采取灵活迂回的战术，发扬甘当“孙子”的精神。

很多编剧不怕写剧本，就怕改剧本。因为参与剧本意见的人太多太多，众口难调，而且有的意见靠谱，有的意见根本不靠谱。恰恰很多不靠谱的意见往往又是拍板的老板、领导，或者有话语权的貌似专家、主审。对这些人的意见你不听你过不了，按照他们的意见去改剧好不了，怎么办？编剧阐述自己的创作理念和观点一定要讲究策略，大编剧可以针尖对麦芒，对不靠谱的意见不予理会，一般的编剧尤其是新编剧，在自己没有熬成“爷”的时候，要发扬甘当“孙子”的精神。

其实当“孙子”也是一种境界。但编剧绝对不是婊子，不是你给了钱就可以随便蹂躏，编剧一定要有原则性，只要自己认为是对，要敢于坚持自己的主张，但在战术上要机智灵活。我曾经参加过一个年轻编剧的剧本讨论会，老板的意见确实有不尽合理的地方，这个编剧死活不能接受，与老板争得面红耳赤，甚至说老板是外行根本不懂，大大刺伤了老板的自尊，挑战了他的权威，老板当场炒了这个编剧。事后我跟这个编剧说，你暂时还不适合当编剧，还是改行去做影视公司老板吧。

其实当孙子不是放弃原则，比较好的办法就是采取灵活迂回的战术，不直接硬碰硬，硬碰硬你是拿鸡蛋撞石头。这也是我多年来在部队总部机关写公文和首长讲话积累的经验，首长叫你这么写，你偏要那么写，不自个儿找死吗？我的做法是，凡是对剧本提出的中肯的意见不管再难我也坚决要改，凡是不靠谱的意见，得区别对待。

当你还没有足够的话语权的时候，遇到“软钉子”一定要坚决拔掉，遇到“硬钉子”，你要硬往上碰，只有头破血流，而采取曲线迂回的办法效果会大不一样。什么是软钉子？就是不能决定剧本生死的那些人的意见，我要强硬地阐述自己的观点，将他驳得体无完肤。

比如，我写《妈祖》的时候，剧本研讨会请了两岸三地和国外妈祖研究会的专家，其中有一个很有名的妈祖文化研究专家，他坚决反对写妈祖的爱情，说妈祖是信众心目中至高无上的海神，写爱情有损妈祖的形象。我反复解释，传说中的妈祖是个渔家女，28岁时因为海上救援而死，之后才升天为神。

在北宋时期，一个28岁的民间女子不结婚不符合当时的历史背景，而且在传说中也有两个版本，一个是妈祖生前嫁给了一个外交官，另一个版本是妈祖终身未嫁。这个专家说妈祖结过婚就是不行，争论了一个多小时，僵持不下，他一再和我抬杠，抬杠谁不会。我说，请问老师，你有爱情吗？你结过婚吗？他一愣说有啊，结过。我说你有爱情你结过婚，你的形象因此受到了影响吗？在座的大多数人有爱情，结过婚，我们的形象也因此受损了吗？我再问你爱情是淫秽的吗？他说不是，是丑陋的吗？他说不是，我说既然不是淫秽的不是丑陋的，我为什么不能写妈祖的爱情？他说我是人我可以有爱情，妈祖是神，神就不能有爱情，我说我写的妈祖死之前作为凡人时的爱情，为何不能？他最终无言以对。

后来剧播出后，没有一个观众对写了妈祖的爱情提出质疑。我写《愚公移山》的时候，碰到过更不靠谱的意见，有人提出现在中央的精神是倡导植树造林，退耕还林，美化环境，愚公精神已经过时，你还写《愚公移山》为挖山砍树歌功颂德，显然与中央的精神背道而驰，这个项目没有做下去的必要。我滴个神啊，要是在“文革”期间，这根大棍子不把我打死才怪。我说老虎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，“武松打虎”不照样在各种舞台上打个没完没了吗？对方哑口无言。

现在说说怎么对付硬钉子，如何迂回。对于那些有拍板权的老板、领导的意见，哪怕不合理，你也要尽量不在研讨会现场与他打嘴仗，把现场搞得火药味儿很浓之后，霸道强势的老板甚至根本就不会给你阐述意见的机会，说你只有听的义务，没有反驳的权力。

如果硬碰也会让片方觉得你不接受意见，很难合作。这时候你不当孙子行吗？所以，对这种老板或者德高望重的领导，他的意见我先耐心听，尽量不予反驳，但如果他的意见不对，我也绝对不改，我不能以屈服权势而牺牲剧的品质，于是，迂回便显示出独特的魅力。

我至今保持一个习惯，剧本每一稿的修改，我都在修改稿前面附上一个详细的修改说明，把这一稿加了哪些内容，删了哪些内容，改了哪些内容都写得明明白白，同时说明哪些中肯的意见我一一都改了，哪些不太合理的意见，我经过反复考虑认为不能改，把不能改的理由阐述清楚；对于片方要求我必须改的内容，如果我认为又不靠谱，我也改，但我决不按照他的意见改，我换一种方式去体现。

这样做有三个好处，第一，显得我态度诚恳，做事认真，让片方感到的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。第二，避免了现场与强势群体的争执，减少了火药味，可以营造和保持一种平和的合作环境；第三，通过文字的形式，能够向片方全面地阐述自己的观点，尽量说服片方。

如果在现场与片方唇枪舌战，箭拔驽张，对方很可能根本不给你说话的机会，你有再好的理由也无法表达。如果你不是大编剧，写修改说明不要怕麻烦，先麻烦自己很可能会为自己减少更多的麻烦。我的好几个剧本都是这种情况，片方要求还要开下一次研讨会，结果因为我详细的修改说明，说服了对方，取消了以后的研讨会。

对从题材到剧本，战略战术的灵活运用，一定程度上能够有助于你的剧本顺利拍摄。

资料连接：

曾有情，男，1964年生，作家、编剧，重庆市人，现居北京。

先后在国内外上百家报刊发表诗歌500余首，小说、剧本、报告文学、散文等600多万字，作品曾收入数十种选集与中小学教材及考试卷试，多次获奖。

代表作品：

出版长篇小说6部：《玫瑰雪》、《凭什么爱你》、《隐痛》、《假的爸真的妈》、《愚公移山》、《天仙配》；

出版长篇纪实文学3部《无网不胜》、《破产离你不远》、《海中败将》；出版诗集4部：《神性》、《浪漫高原》、《雪哨》、《向日葵提供的想像》；

编剧的电影有：《女儿唤醒的世界》、《我姐我妹》、《两个妈妈一个爸》等；

编剧的电视连续剧有：26集青春励志电视剧《凭什么爱你》、30集家庭伦理电视剧《隐痛》、36集神话电视剧《天仙配》、40集神话电视剧《王屋山下的传说》（又名《愚公移山》）、25集军事题材电视剧《当兵的人》、30集神话电视剧《天仙配后传》、36集神话电视剧《牡丹亭》、25集神话电视剧《麻姑传奇》、38集大型神话电视连续剧《妈祖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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